乡情依旧
我的爸爸是一位文学爱好者,他今年已经76岁高龄,他是一名军医,也是诗词文学爱好者。除学术论文外,他还在国内期刊军内报刊发表过通讯报道,诗词,科普文章,曾任某两家杂志编辑。
退休后,父亲一直笔耕不辍,不久前创作了两篇小文《知音》,虽然这是一个经典而古老的故事,通过父亲深情的笔触,让我再次领略到了人间千金易得,知音难寻,愿我们感恩人生相遇的每一个人。
昨天就在父亲节,爸爸写了一些往事的回忆,细细读了以后,感人至深,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为老爸感到自豪。永远爱你。
乡情依旧
毛道鹏
乡情这个词,平淡无奇,但不是人人都能读懂。就像生长在西湖边的人并没感觉到那一环水有多悠,生活在阳朔的人并不觉得屋后那座山有多美,我生长在大别山南麓的一个小山村,那里贫穷,落后,寂静,但我不觉得有多苦,也没感到有多甜,家家户户差不多过日子,在那里一晃就度过我的宝贵的青少年时光。
将岁月推至半个多世纪前,那时中国几乎呈全封闭状态,一个户口,一份档案,就可以把一个人锁在某个旮旯里一辈子,你有钱没有粮票也别想进馆子吃一顿饭。
一九六三年夏,我接到大学入学通知书,我知道这是打开知识大门的*********,是我飞向远方的同行证。道远鹏程,莫非印证了我的名字!
但我没有感到有任何惊喜。学制六年,我那贫穷的家庭如何能支撑得了我?就连这眼下的路费学费伙食费都不知道怎样去筹措。一家人在发愁,老父亲整天一言不发,最后他冒出了一句话:“孩子,这书别读了,跟我去做篾匠吧!”做篾匠?我可没想过。我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就知道自己是个学生,怎么突然变成了篾匠要养家糊口呢?
父亲就是远近闻名的篾匠。一根根长长的竹子在他那把锋利的篾刀下顷刻变成长短厚薄粗细不同的篾条篾片篾丝,然后编织成各种竹式农具和家具,如箩筐筛子簸箕粪箕囤条席子菜篮等等。他那动作娴熟无比,在昏暗的油灯下只消一顿饭功夫就可以编织成一个菜篮和一个绡箕。他是左撇子,拿筷子干其它农活是左利手,唯有破篾编织是右利手。我曾经探究过这一原因。原来那些篾匠工具如刀锯尺锥都是适合右手干的,为了改掉这个习惯,他当学徒时不知挨了师父多少打骂。
农业合作化后他就为大队小队制作竹器,因是技术活,大队按强劳动力每天给他记10个工分。那年头,男劳动力每天10个工分,女的8个,看稻场的老人记3个。到年终决算,一个劳动日10个工分相当于5毛到8毛钱。如果本大队活干完了,也可到别的队做,那工钱一天一元。那时都是这个价,铁匠木匠泥瓦匠都是一样。父亲将赚到的一元钱交到大队再记回10个工分。或许有人问,这不是亏了吗?不亏呀,那年代凭工分就可以分到谷子小麦红薯食油棉花塘鱼柴草等等。劳动力多的家一年下来还可以分红二百三百元现金。一家人看到这几百块钱高兴得合不拢嘴。这几百块钱可管用了,孩子上学买年货做新衣服买水鞋帽子雨伞红头绳就够用了。但读书读小学还可以,一到中学就难以为继。村里男孩子大都可以读个小学(女孩子多数没书读),读到中学的极少,更没听说有读到大学的。
不管怎样说当篾匠比下地干活强。下地干活日晒雨淋,面朝黄土背朝天,挑担子把肩膀压得又红又肿,下田插秧那蚂蝗把脚腿咬得鲜血直流,割稻麦稍不小心手指就被镰刀划破一道口子,光脚走路就会被地面的石头瓦砾踢破皮。乡里人哪里用得上红汞碘酒,对着伤口洒包尿或撒撮香炉灰那伤口就好了。这些滋味我都尝过。我跟着父亲生活十几年,那篾器手艺也学到了七八成,就是那破篾功夫还没学到家,我只要跟着他一年半载就可以挣到八个十个工分了。
没钱读书,那就当篾匠吧,人活在世上总得有条路走。父亲叫我当篾匠,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床了,我要开始新的生活——做篾匠。我打开门,天气真好,晨曦驱散了薄雾,两只喜鹊在门前的槐树上欢唱。往前看去见一干部模样的人朝我村里走来,定睛一看,那是公社书记。我从小就怕有地位的人,老师校长小队长大队长我都怕。那公社书记就是我们乡下人能见到的最大的官。我赶紧折回屋里。没想到书记来到我家了。他开门见山对我父亲说:“爹爹(乡下人都是按辈分称呼,他是晚辈),我们村我们大队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没有钱你打个支(借)条,我批个字,今天就到大队部去拿钱,以后再慢慢还,什么时候还都行,别急,这书一定得读!”
书记态度和蔼平易近人,真挚亲切,没有半点当官居高临下向穷人施舍的气势。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党的温暖,仅这一件事就教我紧跟共产党走了一辈子!
离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一股眷恋故土的情愫莫名其妙地向我袭来。我知道我要远走高飞了,家乡从此变成故乡。我舍不得家乡的父老乡亲,舍不得那里的一草一木。于是我拿起铅笔和日记本走到村口,一笔一画勾勒我家的房子。一面青砖,三年土坯,一砖一瓦一樑一橼我非常熟悉。我又画着我家门前那棵槐树,花开季节,黄花蔽日,落英遍地,那是我放牛归来拴绳的地方。我还画了村头那棵大枫树,那是我儿时和小伙伴玩耍的地方。夏夜,一村人就在这大枫树下纳凉,遥望星空,说桑麻道家常,也说那些不知说多少次的陈年旧事。
有一情景我记得尤为清楚。每当夜幕降临,那遥远的西南边天际就通宵达旦地闪烁火光,那不是落日的余晖,人们说那是武钢。那是钢化四溅的焰火,还是那大城市车水马龙的不眠夜空?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而我的家乡那时还点着煤油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动身了。这一夜我通宵未眠。我和父亲还在纳闷,还在反复,我为什么考上了大学,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家乡?当农民不好么,乡亲们世世代代都当农民,当农民是一辈子,干什么也是一辈子。鸡叫头遍了,我得动身了。那时咱乡下没有人有手表,连一个闹钟也没有。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月亮,半夜听鸡叫,就是咱乡下人的时钟。我要步行30里地到一个叫宋埠镇的地方去搭乘早班车到汉口坐火车。乡亲们不约而同地来了。他们说得最多的是:在路上处处要小心。你认得字不要坐错了车。到学校后就要来信,免得牵挂。等等。我走过池塘岸,踏进滾着稻浪的田畴。回头望望,村廓一片朦胧。乡亲们还站在月色里向我挥手!
改革开放了,神州披绿,春潮澎湃,有一位老人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就把全中国盘活了!
一日,我在医院门诊部坐诊,期间一位北方汉子走进我的诊室,非常谦恭地对我进行了一番“盘问”,最后他确认我就是他要找的独在异乡为异客多年的家乡人。他突然改用麻城乡音激动地说:“我今天算是钓到了一条大鱼!”我站起身紧紧握住他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那股久违的乡情如春雨喜从天降!
这汉子就是当年麻城县驻广州办事处主任俞平。从此我就有缘在驻广州的那些麻城精英群里蹭吃了不少次饭,也为乡亲们看病健康咨询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
一年岁末,麻城市南方商会举办迎春团拜茶话会,麻城市领导莅临。会长俞平电话邀我和老伴参加。我怕老伴在麻城人群里不自在,就试探问她想不想去,她说去!
席上大伙都说麻城话,唯有她说普通话。有位乡友问:“大嫂哪里人?”她爽快答:“麻城人。”乡友眼神里露出了一丝疑惑。老伴笑了,接着说:“麻城中一镇附近有座浮桥河水库,水库大坝上有董必武题字。水库旁有个麻城有线电厂,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有线电厂工作,一干就是十年,我又是麻城人的媳妇。”她改用有点生硬的麻城话说:“地道麻城人,冒(没)错吧!”
她以麻城为骄傲,如数家珍把她工作过的单位地址说得那么具体详细,而且是整整十年,青春热血的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瞬间酒席上欢声笑语,把盏举杯,春意盎然。发问的老乡把一大快肉糕拈到了大嫂碗里。有位老乡唱起了麻城山歌,大伙也跟着唱起来:“湖北有个麻城县,天下都闻名,出了许多新鲜事,大家都看见………”
此刻,我噙着热泪,我曾经素描过的老家村落,黄槐,大枫树仿佛在我眼前浮现,昔日乡亲们送别时的叮咛声仿佛在我耳际响起。乡情依旧,浓浓的乡情,比麻城的肉糕还香,比麻城的将军红酒还醇!